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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六十九回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

来源:在线收听 时间:2023/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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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蒋勋主播:蒋勋

第六十九回(上).mp:15来自半卷诗书一窗月

第六十九回(上)弄小巧用借剑杀人,觉大限吞生金自逝

美和可怜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之后出现两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个是尤二姐,一个是尤三姐。我们在前面已经看到尤三姐跟柳湘莲事件的发生,然后尤三姐自杀了。今天我们会在第六十九回里看到尤二姐的死亡。尤二姐的死亡,大概也是《红楼梦》里最让读者感动的一段。两个个性全然不同的女性,因为一些特殊的因果相逢在一起,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悲剧。这两个女性,一个是聪明厉害的王熙凤,一个是天真烂漫的尤二姐。

王煕凤把尤二姐接进来以后,把她带到贾母的面前,贾母不认识她,就很仔细地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过去的人赞美一个女孩子美的时候,用“可怜见”的,我们今天很少称赞一个女孩子长得漂亮用“可怜”,因为我们今天不一定觉得“可怜”是美。可是大概在宋代到清代这段时期,美常常等于可怜,因为女性变成了一个附属的角色,是没有办法有自主力的。越弱势,越表现出自己没有能力,越构成美的条件。不只在东方,在西方也有。西方巴洛克时期的女孩子都会晕倒,有时候是真的晕倒,有的其实是假的晕倒,晕倒以后,男孩子在旁边扶她的时候,雄性激素会被刺激起来。雄性很有趣,他会觉得保护一个女性的时候,男人的快感被激发出来。女性如果从动物学的角度来看的话,她某一些娇弱的部分未必完全是真的,或者是她的生态本能。比如说在美国也讲女士优先,其实是说男孩子要懂得照顾女孩子:女孩子要走进一个房间,男孩子要帮她开门;女孩子要坐下来,男孩子要帮她拉椅子、送椅子。这些都是男孩子从小礼仪上的训练。可是这个训练为什么不是女孩子对男孩子,很明显,是在动物性上去界定了雄性的保护角色。而女性扮演了一个被保护的角色,被保护的角色越可怜的时候,她美的可能性越大。

读第六十九回的读者,会对尤二姐有一个极大的同情,会觉得尤二姐只是一个可怜的人物,家里很穷,投靠亲戚,可是长得又漂亮,所有这些豪门的贵族想要去包养她,她自己其实是一个被动的角色,她也没有自主性。我们慢慢就会发现尤二姐变成一个悲剧的角色,不只是王熙凤要去整她的问题,而是贾家所有的男人都用这样的方法去玩弄她,因为她长得漂亮,那漂亮是不是她的罪过?

贾母品评尤二姐

“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等给老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贾母从上到下看一遍,因为她是老人家了,老人家通常在家族里扮演了一个检査者的角色,常常是妈妈或者老祖母,扮演那个要为儿子选媳妇的角色。我们平常会觉得这样看人有一点不礼貌,可是贾母她无所谓,因为她年纪已经到了一个层级,辈分又很高。她的问话也都是很家常的。

凤姐很厉害,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所以“贾母又戴上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看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竟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贾母用到一个很有趣的词叫“肉皮儿”,其实是在讲人的皮肤,是北方话。这是非常民间的语言,如果用“皮肤”,语言就不够活泼,“肉皮儿”,就觉得简直像一道菜一样。这些动作像一个画面跟场景,让我们感觉到一个老太太在看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好像在检查一个精品,特别是说把手拿出来看一看齐不齐全。我记得小时候看到老人家在选媳妇的时候,真的是有点像这样子。而且我们还知道贾母是戴老花镜的。老花镜是西方发展出来,用水晶磨出来调整视力的。其实在清朝的时候在贵族的生活里面已经大量有眼镜这类东西。

王熙凤听到贾母赞美尤二姐,“笑着忙跪下,将尤氏那边所编之话,一五一十细细的说了一遍,‘少不得老祖宗发慈心,先许他进来,住一年后再圆房。’贾母道:‘这有什么不是?既你这样贤惠,很好。只是一年后方可圆房。’”古代结婚不等于圆房,结婚是一个拜天地、拜祖先的仪式,圆房是真正有性的行为,就是同房了。一年后圆房,因为有国孝、家孝在身。当然我们知道贾琏其实早就已经圆房了,这个也是在外面讲的一个礼教。其实王熙凤说尤二姐是贾琏在外边娶的一个二房,大家都很讶异,觉得王熙凤平常那么嫉妒,贾琏多看一个女人一眼,回家都会被打成个烂羊头,这一次她怎么这么大方?可是大家不了解王熙凤已经安排了要怎么去整死尤二姐的计谋。

张华父子逃走

下面一段接到张华继续去告,特别告到“察院”,这个叫做“察院”的机构,就是所谓都察院,有一点像我们今天的检调单位跟法院,“都和贾王两处有瓜葛”,因为贾家跟王家都是当时的权力家族。西方讲启蒙运动的时候,最重要的社会改革其实是司法,司法如果没有公正,小老百姓永远没有办法好好过日子。《红楼梦》其实曝露出清代所有的*治权力斗争里最腐败的一部分,就是检调机关跟法院机关。“察院”整个像是贾家跟王家所掌控的一个机构,王熙凤拿钱给“察院”的检察长或者法官,说这个案子要怎么判,他们就怎么判。最后判定张华“有力时娶回”。这是第一段判案。这个第一次判案是王熙凤的第一个想法,她希望尤二姐被张华娶回去,贾琏就得不到尤二姐了。

可是后来她大概觉得不对,张华这种人过几天只要贾琏找到他,给他点钱,他又会把尤二姐卖给贾琏。那个时候神不知*不觉,她也控制不了,你会看到王熙凤这个女性心理上的复杂,其实她知道她的丈夫是掌控不住的,她觉得丈夫有一个外遇,先是要阻止这个外遇,可是后来发现其实最好的方法,是把这个外遇弄到身边来,可以就近看守。

贾蓉就很聪明,他“深知凤姐之意,若要使张华领回,成何体统,便回了贾珍,暗暗遣人去说张华:‘你如今既有许多银子,何必定要原人。若只管执定主意,岂不怕爷们一怒,寻出一个由头,你死无葬身之地。你有了银子,回家去,什么好人寻不出来。你若走时,还赏你些路费。张华听了,心中想了一想,这倒是好主意,和父亲商议已定,约共得了有百金,父子次日起个五更,便回家去了”。逃走以后,等于原告不见了,这个案子其实也就可以一了了之了,可是后面的事情却透露出王熙凤的狠*。

不能将刀靶付与外人

王熙凤就想:“张华此去,不知何往,倘或他将此事再告诉别人,或日后再寻出这由头来翻案,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原先不该如此将刀靶付与外人去的。”王熙凤的意思是,刀把儿一定到拿在自己的手上,要杀人的时候才可以杀,刀把儿给了别人,就相当于别人要杀我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张华一天不除掉,她一生的把柄都会在张华的身上,因为所有的事情——贾琏怎么娶尤二姐,然后王熙凤怎么去买通官府—他都知道。

所以她立刻就把心腹旺儿叫来,王熙凤所有在外面放高利贷,收利息都是旺儿帮她办的,这个人用今天的话来讲可能就是“白手套”,王熙凤最相信他。王熙凤“悄命旺儿遣人寻着了他,或讹他作贼,和他打官司将他治死,或暗中使人算计,务将张华治死,方剪草除根,保住自己的名誉”。这里面透露出王熙凤的厉害,才二十岁的一个女性,可是她已经太知道权力要怎么用下去。

这一段话我想是权力结构里的人都会懂,可我们一般小市民是不懂的,就是怎么会为了保有名誉,要把别人弄死掉?因为牵连太复杂。生命里面千万不要去做张华这个角色,因为这个角色不是说他会不会爆料,是只要有爆料的可能,就必死无疑,他一开始插手这个事情,已经注定了他的死亡。

我想古今中外大概是一样的,*治的权力斗争是最恐怖的,为了自保可以使用最残酷的手段;权力结构里面人的狠,是你无法想象的。旁边的小市民其实看不懂,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权力是怎么回事。《红楼梦》这一段其实是在讲权力,而王熙凤是一个玩权术玩得最厉害的女人,她的精明跟干练,以及所有小细节拿捏的准确,在里面都显露出来了。

命运不可操控之处

通常我们会觉得张华逃走,可能就算了吧,可是王熙凤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罢休的。因为她知道这个时候算了,她一辈子的把柄都拿捏在别人的手中。所以还要派旺儿去把张华打死。可是旺儿没有做,他想:“人已走了完事,何必如此大作?人命关天,非同儿戏!我且哄过他去,再作道理。”有没有对比出来王熙凤跟旺儿是不同的?因为旺儿不懂权力,觉得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个人斩草除根。他太天真了。可是王熙凤知道这个人只要留住,有一天她就完了。果然后面王熙凤就会完蛋,就因为留了一个爆料的可能。这是《红楼梦》写到非常细微的地方,让你看到生命里面最大的悲惨,可能是命运上的一个拨弄,这种拨弄往往超乎想象之外。

所以旺儿回来就跟王熙凤扯谎说:“张华是有了几两银子在身上,逃去第三日在京口地界,五更天已被截路的人拿闷棍打死了。他老子吓死在店房,在那里验尸掩埋。特别注意曹雪芹写法的了不起,曹雪芹说:“凤姐听了不信。”这才是王煕凤,如果凤姐听了说:“哦,那就算了。”绝对不是王熙凤,王熙凤这种人绝对是多疑的。所以她说:“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王煕凤的厉害是派旺儿去做一件事,她还要警告旺儿;而且她可能真的找人再去调査旺儿这个事情有没有说谎。这个就是我们说的权力结构里的残酷是斩草除根的,不能够留下一点点的蛛丝马迹。这些部分可能是读《红楼梦》的人常常忽略的,可其实是《红楼梦》写得最好的部分。

可是王熙凤算不到的是张华最后还活着,案件里面会有疏漏,因为王熙凤管不了这么多,她管不到每一个人。旺儿在外面到底做了什么事,回来讲的是真话、假话,她其实没有办法判断,因为她位置太高了,没有办法亲自去査这个事情。当然《红楼梦》没有完全写完,王熙凤后来的悲剧下场我们也看不到,可是一般人认为她是后来下场最惨的,在第六十九回就已经有一点讲出来,叫“天道好还”。“天道好还”是《老子》里的一句话,其实有点像佛教后来讲的因果,意思是你所有做在别人身上的事,最后会回到你自己的身上来。民间一直相信这种说法,也变成东方哲学里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王熙凤的判词里面说:“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就是她每天都在计较,计算权力这个东西,最后没有想到竟然回报到自己的身上,甚至回报到自己女儿身上去。

杀出第三个女人

大家都记得王熙凤用什么方法可以把尤二姐骗进大观园,必须借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才能够玩弄权术,去安排所有的计谋,等到安排好的时候贾琏回来了。我们看到最好玩的是,“那贾琏一日事毕回来,先到了新房中”,他公务办完并没有回王熙凤这里,先去看他在外面包养的小太太。结果到了以后吓一跳,房子是锁起来的,一打听知道王熙凤来过,大叫不妙,知道这个事情已经被太太发现了。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于是去了贾赦那边汇报公务,交代完以后,“贾赦十分欢喜,说他中用,赏了他一百两银子,又将房中一个十七岁的丫头赏他为妾,名唤秋桐者”。这是作者了不起的文学写法,王煕凤要整死尤二姐,最后就是借着秋桐来整死她的。因为多了一个女人,就成了三个女人。

大家知道,很多人认为诸葛亮最厉害之处是促成了三国。两国不太容易持久,三国很容易持久,因为中间会有一个牵制关系。不少人认为数学里的“三”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数字,因为两个人对决的时候很容易有输赢,可是个人的时候,就很难有输赢。很多人认为诸葛亮是一个非常懂数字的人,因为懂数,所以他知道怎么去安排第三方势力,第三方势力会构成对两个势力之间的调配关系。

其实我们在国际上看到很多这种现象,当年在美国跟苏联争霸的时候毛泽东就用“第三世界”去制衡。所以作者写到这里的时候,就凭空杀出了一个第三者—秋桐。

秋桐原来是贾赦的丫头。贾赦这个人,就是每天想着娶小老婆的一个中年男子,他曾经想娶贾母的丫头鸳鸯。他自己大概已经五十岁到六十岁,可是他娶了好多十七岁的这种小丫头在身边,有时候大概身体也已经不行了,所以等一下会提到说,其实贾琏很早就跟贾赦的丫头私底下不干不净,秋桐等于是他暗地里的情人,贾赦最后又把她送给他,所以贾琏就跟她“干柴烈火”起来。“干柴烈火”是说他们的欲望忽然一下燃烧起来。贾琏刚刚包养尤二姐的时候非常喜欢尤二姐,现在他忽然忘掉了,因为他有了一个新欢。王熙凤这个时候的心情特别复杂,是“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可是她就心生一计,说干脆让这个刺来斗那个刺,她后来就开始挑拨秋桐去斗尤二姐,所以叫做借剑杀人。

不同角色的生命态度

《红楼梦》其实从侧面让我们看到所有丫头的命运是非常不自主的,她们是像礼物一样被送来送去的。我们当然也讨厌秋桐,因为秋桐是没有知识、没有大脑,整天骂尤二姐,把尤二姐整死的人,我们觉得她是一个坏人,可是我觉得《红楼梦》不应该这样子读。秋桐本来是一个可怜的角色,她就是家里穷,但长得还可以,就被买来做妾。贾赦一个老头子,就把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买来,玩一玩不想玩了,就送给他的晚辈做礼物。所以秋桐本身也是一个悲剧角色。当然她觉得蛮好的,被送给贾琏,贾琏是一个公子;她也可以随便被送给一个什么拉车的,厨房做杂役的,甚至不高兴了就把她打死所以秋桐这个角色的命运,我也希望大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红楼梦》读到最后不要太刻意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因为他们共同在各自要了的“业”当中。秋桐也有她要了的“业”,你不晓得这个女孩子为什么每天要骂别人。

不要忘记,她也扮演一个“业”的角色,她有更大的悲剧在背后,王熙凤也有更大的悲剧在她背后。所以作者希望让我们看到的是人跟人之间的因果。作者反而认为尤二姐最后如果决定她的生命要如此了结,是她跳出了因果。在生命当中有事件发生的时候,如果你劝慰一个朋友,说你要去斗或者要放开,这个时候有哲学在背后的。要跟对方继续斗下去,还是说算了,其实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态度。扮演那个劝慰别人的角色的,有时候最后讲的其实是自己对生命的信仰,并不只是对那个事件的处理方式而已。

《红楼梦》没有特别讲哪一个好,哪一个坏,它只是让我们周全地去看到生命里面本来就有两面。秋桐是一个角色,尤二姐是一个角色,秋桐的生命就是认为要争,秋桐觉得王熙凤是老大,尤二姐是老二,我是老三,她就联络老大去打压老二。她会觉得我要把这个老二斗死,至少可以从老三变老这就是刚才讲的“三”的这种关系。

王熙凤坐山观虎斗

王熙凤特别厉害,用一个老大的威权去联络老三打老二,因为她觉得现在主要的敌人是尤二姐,*治上的术语叫做联手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我们知道*治上有些人物是非常爱读《红楼梦》的,因为《红楼梦》里面有权术的问题。王熙凤、尤二姐、秋桐三个是权力制衡关系,在这个权力关系里面,最不懂权谋就是尤二姐,其实秋桐也不懂,她等于是被利用了。真正扮演导演的角色只有一个人,就是王熙凤秋桐这个角色就是一个十七岁,头脑简单,笨得不得了的女孩子,粗俗不堪,你可以看她讲话的语言,她骂尤二姐说:“先奷后娶,没汉子要的娼妇。”一直到今天,大概骂女性最难听的还是娼妓、娼妇或者妓女,这里面大概就有一个传统文化中对女性角色的一种压迫性:不是说她做了什么错事,而是说她道德上不堪。秋桐就毎天当着大庭广众骂尤二姐,其实尤二姐等于是被这样的侮辱给侮辱死掉的。

可这种语言王熙凤是不会用的,因为她毕竟还要顾到所谓脸面。幸好来了一个秋桐,王熙凤就可以利用秋桐去扮演那个恶*的角色。所以“凤姐听了,暗乐”,是偷偷觉得很快乐,可是她不能让人家知道她很快乐。“尤二姐听了,暗愧暗怒暗气”,连用了三个暗,暗愧、暗怒、暗气—一来表达那种心里面的纠缠,因为她没有办法去辩白这件事情。五四运动的时候,很多要求社会改革的人,提出来最重的一个句子叫“礼教杀人”,认为过去很多的女性最后死掉,不是谁去杀她,而是用礼教去杀她。会用很多的传言,让一个女性活不下去。这种东西今天在我们的社会里未必不存在,因为大家还对女性有一个所谓的贞节或者是某一种比较传统的看法,可是这个部分对男性从来不会要求。这其实是我们今天社会“八卦”的来源,尤二姐最后其实面临到的也就是这个部分。近代比较有名的例子就是一九三O年代的一个明星—阮玲玉,就是因为外面一直有各种传言,最后自杀了。

秋桐每天站在那里骂的时候,就构成了“八卦”的开始。然后秋桐又开始去跟贾母和王夫人讲:“他专会作死,好好的成天家号丧,背地里咒二奶奶和我早死了,他好和二爷一心一计的过。”贾母就说:“人太生俊了,可知心就嫉妒。凤丫头倒好意待他,他倒这样争风吃醋的。可是个贱骨头!”我们知道其实尤二姐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老年人耳朵也很软,听多了以后就相信了,所以贾母也不喜欢尤二姐了。贾母喜不喜欢,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因为她是家族的族长,所以贾母一开始疏远尤二姐,所有人就开始践踏她。而且所有照顾尤二姐的丫头都是王煕凤派去的心腹,给她吃的饭跟菜都是剩的,甚至是已经馊臭得不能吃的东西。所以除了心灵上的受伤、打击,尤二姐生活上也发生了问题。

这个时候真正关心尤二姐的只有一个人,是王熙凤贴身的丫头平儿。平儿是我在《红楼梦》里面非常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正义感最强,对人有最大的同情心。可平儿是王熙凤身边的助理,她又不能做得太过分,她必须瞒着王煕凤偷偷送一点可以吃的饭菜去尤二姐房里。可被秋桐发现了,秋桐就去告诉王熙凤,说:“奶奶的声名生是平儿弄坏了的。这样好菜好饭浪着不吃,却往园子里偷着吃。”王熙凤把平儿叫来,骂她说:“人家养猫拿耗子,我的猫只拿鸡。”平儿就不敢做了。这样,尤二姐完全被孤立了。王熙凤的借剑杀人,坐山观虎斗,就是她坐在那里,看起来没有做任何事情,可是她让秋桐去斗尤二姐,让她活不下去。我一再强调王熙凤的爸爸王子腾是九省统制,是权力核心里的人物,所以她从小知道权力这个东西,一松手别人就进来了,绝对不能让别人“卡位”,一定要把这个卡位的人除掉。用一个权力斗争的方式来看《红楼梦》第六十九回,可以看到王熙凤把权术玩得淋漓尽致,尤二姐绝对不是她的对手,看起来很厉害的秋桐,也绝对不是她的对手。她的意图是要不断用这种方法把她丈夫身边卡她位置的女人全部除掉。

可是王熙凤自己本身其实是在一个悲剧当中。她丈夫贾琏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男人,这个男人在情色上的欲望也根本除不干净,除非是把他阉割掉。王熙凤最大的悲剧是她总觉得只要把他丈夫身边有外遇可能性的女人都去掉,她丈夫就没有这个欲望了,可是我们都知道贾琏只要有两分钟,他都可能跑出去找女人。

另外一方面,我们看到贾琏的这个角色懦弱、惧内、窝囊,对事情没有一个正确处理的方法。他每一次看到家里面三个女人闹,就跑掉了。本来平儿还可以在中间产生一点平衡的作用,去照顾一下尤二姐,可是到最后也完全没有能力。这时候,尤二姐做了一个梦。

天道好还

她梦到她死去的妹妹——尤三姐回来了,拿了鸳鸯剑跟她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她发狠定要弄你一死方罢。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还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可惜。尤二姐说:“妹妹,伐生品行已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结杀戮之冤?”尤二姐开始变成一个有点看破生命的角色,她觉得如果这一世有一个人要这样一直害她,对她这样坏,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什么。如果杀了那个人,欠那个人更多。何不就好好地把这个债了掉?

《红楼梦》的哲学一直认为欠债的债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就是我们在此生此世所有的纠缠,是因为前世因果。《红楼梦》有一个词叫“消案”,有点像法律上消案,是说在前世的因果里面有案子,此世了了,叫做消案。林黛玉欠贾宝玉眼泪,所以她要一直哭,哭完了之后她就可以消案了。可是如果继续不还,案就越结越深。这是《红楼梦》里我觉得一定要注意到的哲学,这个哲学倒不一定完全是佛教的,只是有一部分跟佛教的因果有关。台湾民间常常有这样的观点,比如小时候听父母说: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为什么父母会讲这个话?因为父母特别爱孩子,孩子怎么样撒娇、耍赖,最后还是爱他,觉得简直是上辈子的债。我记得我小时候不吃韭菜,妈妈就一根一根帮我把韭菜挑出来,一面挑一面说:“我真是上辈子欠你的。”长大以后我觉得是很奇特的记忆,为什么她会心甘情愿去做一件事情?一面心甘情愿,一方面又觉得:我真是欠你的,为什么我会这么愿意帮你做这件事情。我觉得尤二姐这个时候有一点这样的心情,就是觉得自己大概欠了这些人什么,包括欠贾琏、欠王熙凤、欠秋桐。秋桐毎天站在她门口讲最难听的话骂她;王煕凤笑里藏刀在害她;贾琏好像爱她,可是一有秋桐以后就把她丢掉。所有这些因果她都开始不去责备别人,而回来想:我长得这么美,这个美本身就是一个业。佛教讲的“业”是“Karma”,业不是罪,是说你的存在构成的一个业力。譬如一个女孩子很美,这个美本身就是她后来命运的因果,如果她不是长得那么美,不会发生后面的事。可是因为她自身的美,就构成了所有的欲望在这里纠缠。

“尤三姐泣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聚麀之乱,天怎容你安生!’”母鹿会跟它生下来的小鹿继续交配,再生小鹿。从人的伦理来说,“聚麀”就是说一个女人跟爸爸在一起,又跟儿子在一起。比如在《讨武墨檄》里骂武则天就用到“聚麀”。尤二姐说:“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她反省到自己长得美而造成的业这么深,就跟妹妹说,她想通了,她觉得这个生命可以了掉,不想再带着这个业这样生活下去。这个部分里的尤二姐是一个非常动人的角色,她不在此生要求任何的输赢,可是在另外一方面她有一个领悟,觉得生命如果是带着业跟罪、孽来的,那么这个生命不如在此生把所有的业跟罪孽清洗干净,不要再带到下一世去。大家慢慢会发现,这种哲学在华人世界的民间其实有非常大的影响。有时候我们对一个无奈的事情解释的时候,就会觉得好像是欠债吧,那就把这

个债还掉。

从希望到绝望

这个时候,尤二姐还有一个希望,她怀孕了。对一个女性来讲,如果她怀了孩子,她可能觉得所有外面的侮辱,所有外面的争斗,对她都不重要了一个女性成为母性是一个很大的转换,我们常常会觉得女性有一点骄,有点争强,可是到母性的时候,怀孕以后有孩子了,她所有的爱是在孩子身上。在心理跟生理上,女性和男性的角色不太一样,因为身体里边发生的巨大变化,以及她拥有的一个新的生命,会变成她最大的希望。我觉得作者写作的方法非常了不起,让我们读者同情尤二姐,觉得尤二姐不断地掉到悲剧里,可是忽然有一个转机,觉得希望出来了,因为她怀孕了。王熙凤多么厉害,秋桐多么坏,贾琏是不是还爱她,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她有一个生育孩子的希望。作者最后把悲剧写到极其绝望,是因为他让我们看到这个希望的断绝。

她怀孕以后,贾琏就很关心。贾琏也觉得自己一直没有男孩子,王熙凤生的巧姐是一个女儿。从过去重男轻女的角度里,他也很高兴说尤二姐怀了孕,可能就是一个男孩子,所以特别照顾她,找了一个医生来看病。大家记不记得《红楼梦》里面一直有一个姓王的太医,每一次贾母生病,或者是某些人生病就会找这个太医。谁知王太医亦谋干了*前去效力,回来时好讨荫封。”就是他申请到前线*中去做*医了。因为清朝有一个习惯,做*医对国家有功,可以讨荫封,就是可以被封一个世袭的官位。“荫”这个字,就是树荫的荫,意思是说因为你对国家有功,能够换得国家对你的儿子、孙子的照顾。所以找不到王太医。如果他在的话,一把脉立刻就知道是怀孕了。可是来了一个胡太医,偏偏就姓胡,很糊涂,叫胡君荣。

这个医生是有问题的,把了脉以后,探不出来,说好像不是怀孕。中医的把脉真的是蛮厉害的,“寸关尺”,三个指头按下去以后,可以把出各个经脉的不同,立刻知道怀孕与否。我问过,一般的中医认为把脉知道怀孕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可是这个胡太医不晓得,他大概连实习医生的水平都不到,还真的是有大问题。

蒋勋,台湾知名画家、诗人与作家。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史学系、艺术研究所毕业,后负笈法国巴黎大学艺术研究所。其文笔清丽流畅,说理明白无碍,兼具感性与理性之美,有小说、散文、艺术史、美学论述作品数十种,并多次举办画展。他认为:“美之于自己,就像是一种信仰一样,而我用布道的心情传播对美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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