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借钱
郑一铭应了，感谢了姨夫，就准备带南南走。
王克忠道，这几天南南就在我这儿住吧，你看你那边事儿也挺多的，医院厂子来回跑，连给孩子做顿好饭的时间都没有吧？南南在我这儿，你就放心，你姨肯定让孩子吃饱穿好，我看南南和我们君君玩得也不错，肯定没问题的。你就忙你的去吧，过两天给孩子带两套换洗衣服就行。
郑一铭也担心事情太多，自己对孩子照顾不周，如此简直求之不得，更是对姨夫一家千恩万谢。南南也很听话地没有哭闹，郑一铭再三感谢姨夫一家后，便医院。
先交了五万块钱，加上姨夫给的一万，距离医生要求的十万医疗费还差四万多。这还只是最基本的，不知道要在ICU住多久，一天起码是五六千块，钱差一点，父亲就得停药。郑一铭和母亲商量，只能继续借钱。
天已经黑了，医院走廊的灯光，母子俩拿出纸笔，一起列出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的名单，算算哪些人能借钱。高秀芝盘算了一下两边的亲戚，没有几个能借的，高秀芝这边也就是王克忠，郑玉德这边还有两个姐姐，关系不错。王克忠已经借过了，至于郑玉德的两个姐姐，也曾对他们伸出援手，已经亏欠了不少人情，况且两位姑姑年事已高，要借就得向其子女去借，实在难堪。
郑一铭朋友不多，有几个同学还有联系，但凡是有联系的同学朋友都知道他现在正身处事业的 潮，难有还款的能力。若论同事，在工厂里，郑一铭没有地位，从同事那儿借钱也很难。
他勉强列出了几个名字，都是平时与他关系尚可、比较友好的人，虽然没有多深的交情，但这种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
列出了名单，郑一铭握着手机，却迟迟按不下按键。借钱本就不易，为消费而借钱更是难上加难。人常说，人的价值不在于有多少钱，关键在于能借多少钱。这话是有钱人说的，对于普通的老百姓来说，恨不得一辈子不去借钱。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谁会放下面子去借钱呢？
而借钱，又分好几个层级，一是为做生意借钱。有商业头脑的人，借钱是为生财，这就要看个人看人的能力了，看准了人，不仅钱收得回来，可能还会有更大的收益，像这种情况，大家基本是能借就借。或者是，人们为了买房买车，资金周转不开，为了救急而借钱。这种一时救急的情况，钱往往也是完全有能力偿还的，也不太愁借。
二是学费，为读书借钱，学费不足，找人借学费，这相对来说也很好借，因为这个人上了大学，未来是光明的，并不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对于一个潜力股来说，为人家解一时之困，不仅可以保证钱会还上，更得了个大大的人情，人们对这种明显没有亏损的事情，往往更容易倾囊相助。
最差的一层便是看病借钱。为生计、为消费而借钱，说明这个家庭有迈不过去的坎，已经落魄到人命都快保不住，谁也不能保证借出去的钱还能不能还上。换句话说，这种情况下借钱，大家心照不宣，和乞讨也差不了多少。
借钱本就难，对于这种双方都知道带有乞讨意味的情况，更是让借钱人无地自容，尤其对于像郑一铭这样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用一把无形的刀在割裂他的自尊。
怕发出声音惊扰到已经休息的病人，母子二人来到楼梯间。郑一铭本不用母亲过来，高秀芝却执意跟了过来，二人在楼梯间的拐角站定。这一层楼的灯坏了，郑一铭却有点庆幸，被黑暗包裹，让他多少有了点勇气和安全感。可是拿起手机，他刚积攒的勇气又消耗殆尽了。
一个号码还未拨出去，郑一铭已经手脚冰凉。他不断默背着想好要说的内容，直到手机黑了屏也没有勇气按下拨号键。
郑一铭悄悄深呼吸。他暗恨自己没出息，不过打个电话，至于这么为难吗？打这个电话能借到是 ，借不到就换一个，有什么大不了的，比起躺在那儿等着钱治病的父亲，自己打个电话算什么！他一狠心，手指违背了还在犹豫的脑子的意愿，按下了拨号键。
他木然地把电话放到耳边。
嘟——嘟——
拨通后，每一声振铃都仿佛是他震动的心跳。他忐忑地等待着，在一片黑暗中几乎屏住了呼吸。
喂？是个中年男声。
表叔吗？郑一铭问。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有点小心翼翼。他轻轻清了清嗓，说，表叔，我是郑一铭，您现在方便吗？
听筒那边沉默了两秒，说，什么事？
郑一铭定了定神，说，表叔，是这样的，家父病重，需要医疗费，我现在手头的钱都加上，还是差一些，表叔您看，能不能先……先借我一点，我保证，一有了钱就……
喂？
郑一铭的话被一声“喂”打断。那些艰涩吐出的字句戛然而止，郑一铭握着手机，听得听筒里又传出几声“喂”，在一片死寂的楼梯间里格外清晰。
那边顿了顿，又说，喂？一铭？你那边是不是信号不太好啊，我听不见，喂？
郑一铭攥紧了手机，道，表……
“叔”字还没出口，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郑一铭张了张嘴，只觉得口干舌燥。他愣了一会儿，他母亲看他的反应，也猜到了结果，没有贸然追问。郑一铭顿了顿，按下了重拨。
如其所料，始终忙音。
高秀芝想说些什么，只见郑一铭深吸一口气，像是故意要阻止自己思考似的，手指飞速打出表姑的号码，按键拨号一气呵成。
表姑接起了电话。但在郑一铭说到要借钱之后，表姑正做着的锅突然要糊了，不得不“暂时先不说了，完事再说”。郑一铭等了几分钟，最终还是没有不识时务地再打过去。
经过这一番磨炼，郑一铭觉得自己的心理素质比一开始强了些。他苦笑着，拨了丁明和的电话。
他刚刚还有所犹豫，毕竟丁明和赚的是不义之财。但父亲生死攸关，亲戚们的态度也很明确，郑一铭还是决定给丁明和打个电话。上一次二人联系，还是前两年他试图找工作那次，拒绝了对方再三挽留的“好意”后，就再没有联系过。他拨了号，不料这个号码竟成了空号。郑一铭想了想，估计是丁明和生意的关系，他会不断更换自己的联系方式。
郑一铭又给另一个朋友打了电话，对方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可惜，语气强烈地感叹着说，哎呀你不早说，我刚刚买的车，现在手里一点钱都没有啦。郑一铭礼貌地与他说了两句，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缓了口气，想想刚才拉出的名单，想给一个平常关系还可以的同事打过去。
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打，是他退无可退才会作出的选择。他纠结着，一方面觉得实难开口，一方面借不到钱父亲性命堪忧。眼下的情况，不是可以挑选求谁的时候了，只要能借到钱，无论是谁，无论怎样，就算磕头求也得求。
这样想着，郑一铭拨通了电话。
喂？那边很快接了起来。
郑一铭说明了所求之事，父亲需要医疗费，凑不上钱，希望他能借一点，以后保证还上，还会和他当面道谢。
对方倒是难得，认真听完了郑一铭的请求。对方的耐心让郑一铭燃起了一丝希望，他把耳朵贴近话筒，等着对方的回应。
良久，话筒传来一声嗤笑。
我哪儿有钱呐？那人说，郑哥真是高看我了，我不像你，是个粗人，哪有你们文化人有钱？再说了，郑哥想挣钱也不难啊，把文章写好点不就成了？
郑一铭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莫非自己走后，王克勤寻自己不得，在车间又大骂了自己一通？不然这人怎么会知道自己写的东西被批驳了？最重要的是，日常相处下来，此人与自己虽关系不近，但也算友好，今日的冷嘲热讽，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还有啊，郑哥。那人说，你听说过一句老话吧，“借钱救急不救穷”。你说你现在的情况，管人借钱不是坑人吗？恕我直言，你这情况……呵，和跟人乞讨也差不多，就别费劲了，没人愿意救穷的。
郑一铭气得发抖，又或许是羞辱过甚，他觉得脸上发烫，手指却冷得像冰。他眨眨眼睛，几乎要掉下泪来。
而身边的母亲已经哭了出来。那人说话声不小，她也能听个七七八八。咱不借了，小铭，咱不借了，母亲哭着说，咱们把老家房子卖了吧，卖了给你爸治病，咱谁也不求了，治得好咱们就凑合活着，治不好就算了，妈和爸不拖累你……
郑一铭拍拍母亲后背，道，妈，您这是说的什么话。他声音发抖，只说了这一句就把嘴闭上了，怕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哭出来。
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着抵押房屋的事宜。抵押房屋也不是两天就能办下来的，等一切办好，收到了钱，父亲的病也已经耽误了。难道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吗？他眉头紧锁。
母亲仍在一旁哭泣。郑一铭一向是个内敛有礼的人，让他拉下面子四处借钱，本就够让做母亲的心疼，况且钱没借到，羞辱倒受了不少。
她拉着郑一铭，越想越心酸，越想越心疼，不由得怨起自家老伴道，天下就没有这样当爹的！就为了*口气，为了自己的一点儿面子，就断送孩子的前程，让孩子受这样的难为……要是你能跟着老贾干，至少也能升升职啊！别人的父母，都是一心为孩子着想，为了孩子头可以拱地，他呢？往那儿一躺，什么都不知道，留我们娘俩在这儿，让孩子被人欺负！他这样的，哪儿够当爹的资格呀？
郑一铭不好插话，也不好说父亲不是，只得劝慰道，算了妈，别说了，事情总会过去的。
都这么多年了，他就非得死犟那一口气！高秀芝含泪道，我们明明对贾思道有恩，现在我们这么难，请他帮我们……怎么就不行呢？如果能去求求他……说不定，他会不计前嫌，帮助我们……我们日后再报答他，难道不行吗？
有恩？郑一铭疑惑。
在母亲的讲述下，郑一铭明了了父亲和贾思道的关系。郑玉德的母亲和贾思道的母亲是表亲，郑玉德和贾思道也就是两姨兄弟，郑玉德年长几岁，贾思道管郑玉德叫哥。本来两姨亲，关系比不得姑舅亲紧密，老话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姨表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了亲。但由于二人母亲来往很多，两个孩子年幼时也经常在一起玩。
贾思道小时候，家庭条件十分困顿，父亲多病，常年卧床，根本不能下地干活，他的母亲身体也很弱，只能勉强操持操持家务，也做不了什么重活。贾思道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妹妹们都太小，父母无力劳作，一家的重担都落在贾思道身上。
贾思道后背上有个瘊子，小时候家里老人看了直摇头，背上有个瘊子，相当于背着一座山，这辈子总是要拉扯着一群人。许是一语成谶，贾思道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就不得不一个人挣全家人的工分。他白天上学的时候就背着一个筐，割一筐草，记一个工分，再给生产队放两头牛，记一个工分。等到了晚上，要么去生产队浇地，要么看场，还能记一个工分。但这不能算满工，要打个八折，只能算两个半人干的活。别人正常劳动一天一个工分就可以了，他一个初中生一天要挣三个人的工分，受家庭拖累，日子过得很苦。
反观郑家，当时条件非常好。郑玉德的父亲是生产队队长，家中既有威望也比较富裕。贾思道常常受郑家接济，中午常到郑家吃饭，郑玉德也经常帮贾思道一起干农活，二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初中毕业后，贾思道到外地一个工厂当学徒，因为踏实肯干、工作出色受到赏识，后来当了厂长。贾思道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郑家的帮衬铭记在心，每年过年都到郑玉德家拜年，两家关系一直十分融洽。
如此听来，郑家确实可以说是对贾思道有恩的。但既然曾经相处融洽，之后关系怎么会恶化至此？郑一铭见母亲没有继续说下去，便也没有问。毕竟父亲的病才是头等大事，就算郑一铭想找贾思道，以他一个小小一线检验员的身份，也无从得见，况且他决定还是先尊重父亲的意愿，这次就尽快把老家房子卖了吧，哪怕贱卖点，救个急。
他于是劝母亲道，这次我们还是不求贾总了，钱的事情我想办法，看看尽快把房子卖了。先让爸好好治疗，度过危险期。
高秀芝无奈，她也知郑玉德为人倔强，若真受了贾思道恩惠，知道后恐怕会大怒，万一血压上升可不了得。见儿子也如此坚决，只得应了，犹悲愤道， 一次，救完这次以后不管他了！
郑一铭安慰道，好，就这一次，忍一忍就过去了，过去了我们家就好了。
作者
刘天峰
长期从事质量工作
致力于高质量发展研究
策划：栗世民邵甜甜郑晓可
本期编辑：郑晓可
演播：崔瀚文刘楚翘
剪辑：刘全奕
监审：沈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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