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深夜赶稿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江宁市电池厂的家属院里，只亮着一盏孤灯。
郑一铭的手放在键盘上，却迟迟打不出一个字。眼前光标一闪一闪的，他的世界逐渐模糊，头猛地往下一点，险些磕到桌子上。
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就要这样昏睡过去。为了这份年终总结，他已经连续熬了两个晚上，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可是总结今天就得交，他必须在天亮之前完成。
郑一铭轻轻拉开椅子。正值隆冬，北方的深夜显得尤其安静。郑一铭怕惊醒熟睡的女儿南南，极力放轻了脚步，走到洗手间。几捧水泼到脸上，他被冰得一激灵，觉得混沌的脑子似乎清醒了一点。
发了一会儿呆，郑一铭又麻木地回到电脑前坐下。已经开启保护的黑屏上映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屏幕里那双呆滞的眼睛，郑一铭面上表情未动，内心却感到了深深的震惊。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然已经被生活磋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也曾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得人青眼，激扬文字，前途无垠。像这种如今把他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文字工作，曾经也是令他骄傲的特长。
彼时他还不是一个小小的一线车间工人，在他还身为销售部长秘书的时候，每年年末都是他最忙的时节。一年到头了，各个部门都要写年终总结。工作做的好与坏是一回事，能不能在年终大会上把成绩讲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就算业绩不够好，只要把年终报告写得天花乱坠，讨得领导欢心，红包奖金等一系列好处就都来了。有这种捷径，哪个部门不想要？连员工私下里都说，踏实苦干是犯傻，到头来干工作的不如讲PPT的。因此年终总结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受重视。
但这种说法郑一铭完全不认同。在他看来，总结好不好直接反映了工作好不好。如果总结报告都没有一套清晰的思路，满纸逻辑颠倒的胡言乱语，这个部门的工作也就可想而知。相反，如果部门业绩出色，内部运营良好，这些 的思维自然会体现在年终报告上。
原先在销售部时，和销售部长秦伟民的合作就臻于郑一铭心中的这种理想化状态。刚被调任为秘书时，郑一铭还不能很快地适应角色。后来，他想到了大学时老师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他们学院有个叫王海的师兄，三十岁左右就在一个四万多员工的央企当了副总，现在已经是个非常成功的企业家。年纪轻轻就达到如此高的职位，大家都很慨叹于他的成就。刚开始，他和其他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只是个普通一线员工。公司的一把手很是挑剔，经常换秘书，每任秘书基本任职两个月就会因达不到领导的要求而被换掉。这位师兄在一线工作满一年时，恰好老总又辞掉了秘书。王海的文笔很好，平时就爱写写散文和小故事，在报纸上发表过好几篇文章，于是办公室主任向老总推荐了王海，把他调到办公室当老总秘书，主要的任务就是给领导写讲话稿。
一开始王海给领导写的稿子完全不能用，基本是废稿。几次这样的事情后，他便向老总请教，问题出在哪里，怎样才能有所改进。老总回答他，说你的站位不行。你是从秘书角度写的，文笔还可以，思想却差得远。你应该换位思考。如果你是老总，你觉得这件事该怎么做？你要从这个角度去下笔。
王海恍然大悟，决定改变写作方式。每当要下笔的时候，他就想象，如果自己是老总，此时会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一开始很多涉及安全和生产的事，他不太懂，就去询问老总的意见，再查阅老总过去的讲话稿，揣摩老总的思想。他进步很快，逐渐他写的稿子，老总能用个五六成了；再过一个月，能用七八成；再过一段时间，只需要改几个字就好了。直到后来，他写的稿子，老总拿过来就能用，根本不用改。至此他和老总就磨合得非常好了。
不仅磨合得好，机遇也随之而来。他跟着老总一年多时，公司缺一个总调度长。虽说总调度长是个中层干部，但这是个非常关键的岗位。老总选了几次，没有适合的人，想来想去觉得只有他这个秘书最合自己心意，最懂自己思想，大手一挥，把他提拔为总调度长。他对老总的思想了解得十分透彻，在总调度长的位置上表现出色，又过了两年，被升任为公司副总。年纪轻轻，就成为领导几万员工的副总，成长速度惊人。
这件事对郑一铭影响非常大。他在担任秦伟民秘书的时候，就采用了这种方式，尽可能以秦伟民的视角去分析问题。恰好秦伟民的做事风格、对市场的把握和郑一铭的思想非常合拍，二人磨合得既快又好，写好秦伟民的工作汇报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就这样，出色的业绩水平再加上郑一铭 的文笔，每次年终报告会议结束后，秦伟民的年终红包都比其他部长高出很多，销售部也经常受到嘉奖，这令其他部长非常羡慕。
然而，自从调到质量部以后，他似乎就失去了写出完美年终报告的能力。究其原因，不是郑一铭突然江郎才尽了，而是他始终无法与质量部长吴仁德磨合好。秦伟民是实实在在干销售的，吴仁德却不是实实在在做质量的。郑一铭之所以能为销售部写出精彩的报告，很大程度是因为秦伟民带领下的销售部思路清晰，业绩也非常好。锦上添花易，无中生有难。质量部没有这样的业绩，让郑一铭凭空捏造，无论是可行性上还是个人原则上，他都不愿意。
说起来，原来的质量部是没有笔杆子的。质量部的员工普遍学历不高，很难有像郑一铭这样高学历有文化素养的。在郑一铭被发配到质量部之前，吴仁德都是硬着头皮亲自写年终总结。他深感自己水平有限，觉得每次会后落差的大部分原因都在于自己的报告不够好看。郑一铭来到质量部后，没多久就被吴仁德从一线抽调过来写报告。郑一铭在公司里本就是小有名气的笔杆子，再加上本科学的就是质量专业，报告效果完全超过了吴仁德的预期，质量部在每年的年终报告上一改往日低迷，开始受到各部门的好评，分红奖励也和往年相比提升了一个量级。
按理说，能成为部长笔杆子的人待遇都差不了，就算在一线工作，很快也会被调离，升了官还能跟着部长蹭吃蹭喝，甚至还会有自己的办公室。然而这些之前在销售部的好处，现在都没有了。给吴仁德写报告 的好处，就是写完报告之后，部里会给他放几天假，运气好的话会收到一些办公室送剩下的茶叶、点心之类的小礼物。等他休完假，还要回车间上班，他的编制依然是质量部一线的检验员。
郑一铭正了正身体。白炽灯烤的他头直疼，他按了按太阳穴，深深叹了口气。辗转了半夜，眼前还依然是区区两页文字，就这点成果还是他不断删改之后的心血。他已经翻阅了大量的资料和之前自己写过的报告，还是很难下笔，内心涌上了深深的无力感。
他和吴仁德始终不合拍。两人的想法不在一个频道上，郑一铭之前的宝贵经验都成了空谈。写起报告，他勉强还过得去，只是有些吃力。但这次情况特殊，本来上个月月底，郑一铭已经写好了今年的年终总结，吴仁德却在三天前突然告诉他要重新写。
公司即将上市，吴仁德认为，这次年终报告是关乎他能赢得多少公司股份的大事。他给了郑一铭很大压力，让他务必把报告写得十全十美。可是对于郑一铭来说，上一份报告已经够“胡编乱造”了，把质量部勉强从五分夸张到八分他可以一试，但若是质量部本身连五分都没有，却让他给夸大到十分，实在是强人所难，也太不现实。况且郑一铭实在不觉得，仅凭一份年终报告就能决定股权的多少，但那些事对他这种小职员来说都不重要。他只要知道，吴仁德对自己上一份报告极不满意，自己必须按照他的要求强行完成就是了。
郑一铭麻木地打起了字。他想起自己写毕业论文的日子，那时他翻阅大量国内外 案例，历经无数个不眠之夜，几易其稿， 成了班里 一个被评优的论文。说来可笑，当年质量专业的同学们几乎没有人在做质量相关的工作，而自己几经辗转，做上了质量部的检验员，算是专业对口，却连最基本的生存都艰难。更不用说现在，还在写着与当初论文完全相悖的东西。
那时候的满腔热血如今真的是半分都不剩了，看看自己现在写的这些东西，言不由衷，言十妄九。曾几何时，他能坚决不违背自己的原则，如今竟也学会了这些虚伪的话，思及此处，他心里像被掏空了一块，酸楚得很。
闹钟“滴滴滴”响起，但只存续了一秒钟，郑一铭就动作飞速地按停了它。他不想过早吵醒南南。窗外寒风呼啸，窗户被吹得“咯噔咯噔”震动。已经六点了，天色还是一片漆黑，郑一铭往窗外望了望，隔着厚厚的一层霜雪，什么都看不清。他伸手挪了挪，果然窗户被冻得死死的，根本撼动不了分毫。看来今天又是个冷天。
不知道外面雪停了没有，听着风很大，今天要给南南多加衣服。郑一铭想着，回到电脑前，那些胡编乱造的密密麻麻的文字入眼，郑一铭不由得反感地皱起了眉，合上电脑，不想再看那些出自自己之手的虚言假语。他顺手撕掉一页日历，下面那张薄薄的纸上印着年1月15日。郑一铭瞄了一眼日历，新的一本日历还没撕掉几页，放在那儿厚厚的一本。他内心感叹，不知等这本撕完了，家里的境况会不会好些。
作者
刘天峰
长期从事质量工作
致力于高质量发展研究
策划：栗世民邵甜甜郑晓可
本期编辑：栗世民
演播：崔瀚文刘楚翘
剪辑：刘全奕
监审：沈艳阳
中国市场监管报社音伴工作室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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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质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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